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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個搶奪的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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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個搶奪的人

小區周圍是一陣極響的蟬鳴,“嗡嗡嗡”,隨著熱浪,一陣陣地撲下來。

霎時,蟬聲又戛然而止。

·

林漓回過神,已經被爸爸拽著書包帶子拖進外公家。

手機在褲兜裏響了聲,微博熱搜提示“重點高中刑事案件最新爆料,教師涉嫌……”沒看完,客廳傳出了吵架的聲音,越來越響,是媽媽和外公。

老人喊:“讓你陪我去嗎?不麻煩你,哪來那麽多話!”

“您不適合去那麽多地方!我怎麽放心呢?”

“不放心什麽?啊?得得得,甭說那些沒用的……”外公極不耐煩,大步走向客廳旁第一個房間。他走過去的那一刻,轉頭和林漓對視了幾秒。

林漓這才看到外公現在的樣子。在他還沒上學的時候,林漓曾經在外公外婆的家裏住過一段日子。外婆去世後,林漓開始被媽媽帶在身邊。僅是偶爾幾個春節前後的幾天時間裏,林漓才會見到外公,但基本沒有接觸。那時候,外公喜歡呆在陽臺或者臥室,而林漓逮著過節的機會幾乎也只會刷手機、看電腦。

這個老人對林漓來說,熟悉又陌生。

林漓在腦子裏尋找和面前這位老人有關的記憶,然而一切印象都變得模糊。

現在這個外公特別瘦,骨頭似乎快要撐破黝黑的皮囊。他生氣的時候,耳尖有個明顯的深肉色凸起不時地抽動。臉部的皺紋把深色圓形的老人斑擠扁。平頭上本應是灰白的短發,仰仗著染發技術一鼓作氣,變得黑而油亮,無奈其發系稀薄,粉色的頭皮和發根的每一簇白色都在提醒著無情歲月。

一副倔老頭的樣子。

不好應付啊!

·

媽媽先跟到了臥室裏面,聲音有些大,一會兒都沒出來,隨後爸爸也走進去勸。

林漓背後的書包原本倚著爸爸手臂,一下子失去依靠,連人往後倒下去,幸好慌亂之下一手握住了沙發的扶手,人重新坐穩了。只是剛剛甩出去的左腳踢到了爸媽並行的行李箱,兩支全倒了。林漓註視輕易倒地的行李箱,有些疑惑。

他彎腰扶起箱子的時候,臥室的房門猛地打開,爸媽都被外公轟出來,房門又“砰“地一聲關上。

媽媽沖進廚房,猛地灌了一口水,非常激動。

林漓走到媽媽身邊,問:“那我是不是可以一個人待著?”

“你又想往哪兒野去?”

“咱們母子倆彼此間有些信任行麽?我一個人在家,一定會到處瘋嗎?何況人家外公這裏……”林漓指指外公的房間,“不明擺著嗎?老人家有要緊的事做,不方便收留我!”

媽媽沒有搭理林漓,在房門口喊著:“爸!你要是出門了,我們倆也不在身邊,林漓一個人在家裏怎麽辦啊?爸!”

不一會兒,房門重新被打開,外公露出無奈的面色,望著面前焦慮的女兒,扭頭瞧那一直在隔岸觀火的少年,重重地嘆氣,又把門甩上了。

·

媽媽站在門外面,囑咐林漓:“你小子好好待著。附卡給你們用,有什麽事情給我打電話。我走啦。”林漓站在門裏面,看父母提著各自的行李箱離去,關上了門。

屋子裏變得很安靜。忽然,不知道哪裏傳來了“當、當、當”的聲音,一共敲了6下,林漓四周望瞭望,瞄到頭頂上方有個老鐘。林漓嘆著氣,望向外公臥室那扇依舊緊閉的房門,走過去,誠懇而小心地問:“外公,您該餓了吧,要不我們出去吃飯?我媽給了信用卡。”說完了,裏面沒什麽動靜。林漓再把耳朵貼上臥室的門,雖然聽到一點點聲音,但聽不清楚。他又等了會兒,臥室的門還是沒打開,等不下去,他嘗試地推門進去。門上的鎖洞已經被拆掉。

林漓地往房間裏伸腦袋。

外公坐在床邊,捧著什麽在看,聽到林漓走進來,快速地將手裏的東西塞進枕頭底下。

“那個——外公,我們能去吃飯嗎?”林漓一個字又一個字地吐出來,小心翼翼地往前探步。

在外公眼裏,這一刻是喜劇性的。借著帶花紋窗玻璃透下來的光,他能看到林漓往房間裏探步,向前伸直了兩只手在亂動,縮著腦袋,曲著身子,形態滑稽。

林漓的眼裏,這一刻完全是十足的驚悚片。光線不足、塵味濃厚的大房間裏,中間放著偶爾擠出“吱吱”聲的木床。床邊坐著一個身處於陰暗處的看不清臉的老人,呼吸聲沈重。老人沈默著,一直沒有回答自己的話。這種場面,把林漓嚇得汗毛直立。

林漓哆嗦地問:“外公?我看不清……”

那黑影,向門口旁一堵墻擡手指了指,叫出聲:“你開燈啊!”

林漓退回房間門邊,好不容易摸到墻上一個類似開關的盒子。“哢”一聲。房間亮起來,他驚了,懵了會兒,往門外看了看,再往臥室裏瞧著。臥室的擺設,讓他有種時間被停止了、甚至是倒退的感覺,裏外的裝修完全不是同一個世界的。外面大廳是媽媽今年初嘮叨著重新裝修過的,簡單的灰白相接,無棱無角折疊的智能家居,適宜獨居老人的生活。而臥室沒有任何變動,房間一角坐著老舊的電視機,成堆從地面疊起的紙書,高高壘起的CD,桌面上能看清有三臺以前樣式、厚度不一的筆記本電腦疊在一起,其他的都是成堆的雜物。此外,房裏剩一個全木雕花的衣櫃,加上老式大木床,木頭的濕重味道彌漫在整個房間裏。

外公坐在床上,看林漓來回地轉動腦袋,喊出來:“你看什麽?沒見過這些啊?”

“……哦!”

“不是說要出去吃飯嗎?” 這時,外公從床上站起來了,將他推出去,自己也走出來,隨後帶上門。他整了整自己的衣服,把頭發往後撥,低頭和林漓說:“走啊!”

·

下公交,兩人走進一間飯館。

這家店遠離車水馬龍,躲在深巷裏,館名“歲月紅”刻在紅藍相間的牌匾上,匾下是仿照的京式鐵釘木門,進門的時候還有一欄木門坎,室內放著林漓沒聽過的音樂,服務員身著旗袍或馬褂,油光滿面地笑臉相迎,把兩人引到了被一扇扇屏風隔開的紅桌子旁坐下,只留下油膩黃黑的菜單和兩盤涼菜。盡管飯館的裝修雜亂無章,還不太衛生,館內卻是異常熱鬧的。即使屏風外的其他食客大多是老年人,嗓門大,流動少,飯館門前依然絡繹不絕。

外公沒有看菜單,直接在下單用的鐵板白紙上下筆,飛快地添上幾道菜名。林漓看著外公手中那仍然是油膩膩的鐵板,頭皮發麻。這種點菜的方式,他在以前的舊電影中看到過,比起現在餐廳普及的平板聯網電子菜單,這個飯館顯得又舊又慢,茍延殘喘著想要掙紮出一股情懷,好應了它的名聲。

林漓又瞄了一眼面前黑得發黴的菜單,沒敢拿,更不願意看,皺巴著臉念叨:“這裏的菜一定很好吃!”

“你來過?”

林漓環顧四周,手指在頭頂上繞了幾圈,說:“這不明擺著嗎?菜式是唯一的亮點——”

“這倒未必。這家店從我高中畢業那年開張一直做到現在,人依然很多。吶,往這裏後面走出去之後,是我們的高中。你以後——”外公擡頭想接著說,瞧見仍一臉嫌棄地四處張望的林漓,不禁翻了個白眼,沒有說下去,招呼服務員來點菜。

“我們需要來這麽遠的地兒吃一頓飯?”

“今天先帶你吃點好的。”

“啊,我會替我媽感激您的。”

“場面功夫得做著,以後餓了用這頓頂飽。來來來,多吃點!”

林漓往嘴裏送了口涼菜,聽到這句,心先涼了半截。他手機響了,屏幕彈出幾條郵箱信息,還是決定先執行心裏的大算盤。

這時候,爺孫倆坐在彼此的對面,註視著對方。

這場面,在林漓的腦海裏,是宏偉的,是兩個男人的對話,是自己的戰場!

幾個月的假期能不能出門,看現在了。

他見此刻對面的外公,坐得筆直。這麽一個七旬老人,染色的黑發沒能敵過歲月的遺痕,竟還能透出一股不輸自己的氣勢。林漓趕緊也挺直了腰板,裝模作樣。

外公吸了一口茶,一聲 “啊”,呼出了口中的熱氣,看向林漓。

“外公!”林漓堅定而大聲地喊出這二字。

“不行!”

“我還沒說呢?”

“你媽媽說,不管你想做什麽,我答不行就可以。”

“我不過到附近的城市旅游。我媽是和您說誇張了,您不需要擔心我的。”

外公一聽,挑眉,問:“和同學約好?”

林漓本來興致勃勃的臉一下變得陰沈,說:“我自己去。”

“不是和同學?在學校沒有認識的朋友嗎?”

“您不知道我轉了很多次學校嗎?”

“轉校和交朋友有關系嗎?”

“您扯遠啦——”

“那扯回來了也不行。”

後來林漓還說了很多,可外公沒有動搖。酸辣的菜香堵在鼻口,加上嘈雜的環境,必須放大的聲量,他最後口幹舌燥,一下吞進整瓶可樂;對面的外公還是一副事不關己的面孔。而手機不斷跳出了信息提醒,林漓瞄了眼,再看看固執的外公鎮定地一口口吃進鮮辣酸香的魚肉,很心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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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家的路上,爺孫倆沒有交流,各自看著車外的夜景。一盞盞掠過的黃色路燈背後是無限夜幕。遠處摩天大樓的大顯屏上廣告各色,樓頂時而青光亂射,穿透厚密的灰雲。而雲裏一下亮了一大片,一下又暗了,一下又在不同的地方亮起一大片,又再暗了,似有妖魔出沒。窗外逐漸變得模糊,玻璃上剎時出現密密麻麻的水滴。

外公伸手把窗拉上,但還在往外看。

林漓幾乎貼著外公的臉旁伸過手,指著遠方說:“那邊像電影吧。”

外公聳肩,把林漓的手推開,沒回話。

公交車停在一個站臺上,吵吵鬧鬧地沖上來幾個穿著校服、身材高大的學生。他們在車廂中站著,幾個人分一包零食,同看一臺游戲機,時不時發出高昂的笑聲。學生不顧旁人的打鬧,引起了車尾位置上林漓的註意,而車裏的乘客有些默默戴上耳機,也有些瞥了學生一眼,皺著眉,小聲抱怨。

林漓側過身和外公搭話:“他們是高中的吧?”

外公沒有回答。

轉過頭,林漓發現外公也在看這幫學生。

這時候自己的手機震動了一下,郵件裏發來酒店的預訂確認信息。林漓又望向旁邊的外公,他眼裏盈盈閃爍,有什麽在動。

心裏有些慌亂。窗外綴著燈光的黑夜,越顯迷離。

走到家門前,林漓一下擋住外公伸出的鑰匙,忍不住試探道:“您剛在車上是不是哭——”

外公沒等林漓說完,不耐煩地插了一句:“不讓我開門你是要睡外面嗎?”

林漓撅著嘴,氣頭上來,把剛剛的問題吞下去。

“——那讓我開門,”外公往門孔插鑰匙。

林漓篤定地說:“不然我們做個交易吧!”

“你小又想說什麽?”

“您下午的時候不和我媽吵架了嗎?我爸媽不讓我們倆去做的事情,我先陪您完成,然後您答應我出門的事情。”

外公想了一會兒,而後一臉認真地看著林漓,張著嘴巴,又頓了頓,終於說:“成交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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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人分別坐在客廳茶幾兩邊,面向著對方。

林漓信心十足,雙手交叉於胸前。“我們首先需要一個計劃。您先說吧,您想做的是什麽事?”

“高中同學聚會。”

“什麽?”林漓笑出聲來,在茶幾下舒坦著雙腿,放松地說:“就這點事兒?我媽今天能這麽糾結?”

“誰知道她?”外公邊說邊把油亮的頭發往後面撥。

“不過,同學……聚會?您都這歲數了,找一大幫老人家……要幹什麽啊?賣保健品嗎?”

“說什麽吶?”

“您想折騰的話,可以去旅游呀!什麽歐洲游輪的,像我爺爺奶奶那樣,還花的他們兒子信用卡,多帶勁!我可沒聽說他們兩老現在還有什麽高中同學聚會的。您這招可真新鮮!”

“那你這交易還做不做?一句話痛快點!”

“做做做!一定給您把事兒辦好!您把老同學的聯系方式給我。我給您一個個電話撥過——”林漓邊說邊伸手去拿桌上外公給他準備的茶。

“我……沒有他們的電話。”

手一顫,杯子沒端好,幾乎把茶全撒了。林漓撥了撥褲子上的水,擡頭驚訝地望外公,幾乎是喊出來:“開什麽玩笑?沒電話?”

外公兩手往外一攤,說:“我們現在沒聯系了嘛,所以我手裏沒電話。”

“既然都沒聯系,現在辦什麽同學聚會?”

外公眉頭一皺,不服,只能回嘴:“你哪來那麽多問題?”

“但是,沒有電話,怎麽找人呢?”

“我有我們班長的地址。在江西溫湯。”

林漓吃一驚,音量變大:“還要去外省?”

“嗯。”

“那您怎麽知道他的地址啊?不是沒電話嗎?”

“兩個月以前在醫院偶然遇到了,他硬是只留了我這個的。”

“沒給電話、只留了地址?不靠譜啊——”林漓忽然想到點什麽,又問:“誒不對。您在醫院碰到的班長?”

“——哦”外公端起茶壺,往自己的瓷杯裏倒茶。

“您在醫院做什麽?身體哪裏不舒服嗎?”

瓷杯沒有倒滿,外公放下茶壺,說:“體檢啊。”

這場景,令人感到熟悉又怪異。林漓面露疑惑。

外公問:“小子,怎麽,覺得我這一趟是要完成什麽遺願清單嗎?”

“很多電影裏是這麽演的。不是有那種……啊……快……走了……的人……才做一些……自己一直不敢做的……瘋狂的事麽?”

外公反問道:“只有人快死了,才能做瘋狂的事嗎?”

“您也覺得這瘋狂吧?”

外公端茶喝著,不想理他。

“那不是和醫院的事有關的話,為什麽要做這個聚會?”

“你帶我找著班長就知道。”

“為什麽?難不成是班長讓你辦的聚會?可他為什麽不自己去弄呢?”

“你《十萬個為什麽》裏出來的?”

林漓不解這“十萬個為什麽”是什麽,也顧不著了,又問:“可現在只能找到這一個班長?”

外公又拿起茶壺,往瓷杯倒茶,並點頭。

“班長和其他同學都有聯系嗎?”

“不知道。我想到班長那兒,他會有同學的電話吧。”

“可萬一班長也像您一樣沒有其他人的電話呢?”

瓷杯滿了,茶溢出來,濕了茶幾旁邊的書,林漓慌忙過去拿起抹布印幹流竄的茶水,拿起茶幾上的書把水甩掉,卻聽到外公小聲地嘆著聲。

林漓覺得自己說錯話,安慰道:“要不這兩天我們就出發吧,我們坐高鐵去找您的班長,我查查現在還有沒有票,”林漓拿出手機劃拉幾下,皺眉又說:“明天還是有票的。不過回來的話,票都在晚上出發的,您看怎麽樣?”

“可以,能去就行。”

“身份證信息您填一下。我把這抹布洗洗,”林漓將手機遞給外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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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漓在手機上訂了兩張票,洗了澡,回到臥室,躡手躡腳地摸索著,終於在大木床旁邊外公給放好的折疊床上躺下了。

折疊床的各條金屬管子交叉,稍稍動一下都會相互摩擦,發出“吱吱”的聲音,所以林漓不大敢動,躺得有些僵直,不舒服的姿勢搞得他根本睡不著。外公在自己的大床上倒是睡得輕松,直打呼嚕。

這麽大的房子,只有一間臥室和一臺空調。

林漓輕輕地掏出手機,屏幕亮出一片天藍色,底下山水相映,是這次想去得地方。他用手指搓了搓屏幕,暗喜離自己的計劃更進一步,但又想到外公。

一個七旬老人的一群老同學們,到底是有多大的吸引力,能讓外公放下清福,為他們東奔西走?

不知怎的,林漓想起了自己以前的同學。

對於同學情誼這種東西,林漓自以為沒什麽特別的。因為自己父母都是業務骨幹,工作需要到處走,又不希望林漓變成新聞裏的“留守兒童”,於是在他初中畢業以前,媽媽堅持要帶著他四處跑工作;也因為他們工作的時間和地點無法固定,林漓轉校成了常事。如果這九年換過的班級全加起來,能稱為他的同班同學的人足夠組成一般學校的半個年級。

他努力地想,發覺自己記不住那些人。勉強想起來的幾個,模樣都是模糊的。這幾個想起來的同學,一開始還是很友好的,因此林漓轉校前留下了手機號碼,可他們從沒有打過電話,所以往後即便遇到幾個處得比較好的同學,轉校的時候林漓再也沒給誰留電話號碼。他在很多的班群裏,從來不退號,也不說任何話。他不參加任何形式的大大小小的同學聚會,反正也沒人主動或者單獨地邀請他。林漓認為自己是不在乎這些的。

那九年,自己過得像個老者,漠視別人的雀躍歡喜,總之於己無關。

他想,外公現在經歷的事情,以後一定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,因為他既不會成為那個要找同學的人,也不會成為那個被同學尋找的人。這給自己省下很多麻煩啊,可現下居然越想越煩躁,更加睡不著了。

他觀察著這個黑漆漆的臥室。這張折疊床的前面是一扇關得緊緊的大窗。對面樓的住戶還沒睡,幾盞大白燈開了,亮光穿透窗戶的卷花紋厚玻璃射進了臥室裏。窗下墻體向後延伸出一個較寬的窗臺上,放著一個裝裱好的字幅,白紙黑字,無屬無題,四行一首怪詩:

舊語月有桂百丈蟾餘淚

西河剛補過桂上斬即合

窗臺下是一張大桌子,上面有幾臺筆記本電腦,一臺厚重的電視機,桌上和地上書堆和唱帶,這些物件的年紀似乎比外公的還大。灰塵的味道太重了。林漓感覺再用些力氣呼吸,就能吹起一陣塵。

這些物件和自己家房間裏的東西,性質都一樣,只不過筆記本電腦變成平板搭配套的投影鍵盤,電視變成墻上的玻璃屏幕,紙書變成電子閱讀器,唱片換成手機裏的電子音樂。

半個世紀過去,這個社會好像變了很多,又好像什麽都沒變。

只有腦袋敢動,身子僵著好久,他實在難受想翻身換個姿勢,折疊床一下發出很尖銳的聲音。林漓擔心地往外公那邊看過去,打呼嚕的聲音似乎早停了,周圍靜能聽針。

頓時,外公低沈的聲音喊出來:“大晚上不睡覺,幹什麽吶?”

林漓嚇一跳,開始打嗝。

·

外公走進廚房給林漓裝一大碗溫水。

林漓坐在椅子上,手捧著碗,碗口比自己的臉還大,又看看外公。

“小子,喝啊。”

“呃——”林漓打了一個響嗝。

“趕緊的,我以前也用這個辦法。”

“呃——”林漓端著大碗,面色疑惑。

外公拍拍林漓的腦門,按住他的頭,把碗推到他嘴邊。

林漓很快地灌下這一整碗水。“呃!”這一聲尤其地響。

“沒道理啊?”

“呃——外公您為什麽要去找您的同學呢?”

“閑著也閑著,找找老同學唄。”

“呃——可您為什麽又不和他們聯系了呢?”

“你問那麽多幹什麽?”

“呃——這一路肯定免不了要問您的,倒不如現在告訴我——呃!”

外公望向桌上空著的碗,慢慢地說:“我以前打嗝,喝的水比這個還多。我坐第一排,那時候下午第一節物理課,大家很安靜。我們老師在上面講能量守恒,我突然開始打嗝。我的臉一下漲得通紅啊,火辣辣地,緊張又尷尬,覺得那個時候似乎整個教室裏的人都在看著我。我同桌拿起我的水杯,打開蓋子,推到我嘴邊,讓我一點一點地喝下去。我慢慢地喝,一點點地喝,竟然就不打嗝了。後來——”外公不說了,頭低下,望著地板。

“呃——後來?”

“後來——啊!”外公一下提高音量,朝林漓吼一聲,特別響。那陣聲音好似匯聚成一股暗湧的力量,在客廳裏回蕩,又飛入窗外悶熱的空氣裏,打破這個沈寂的夏夜。林漓有些呆楞,察覺到飯廳對面樓層的一個房間的燈頓時亮了,那邊的窗口閃現一個黑影,朝著這邊白熾燈下的爺孫倆看過來。在這種驚嚇、無奈和略微驚悚相互交替的覆雜感觀中,林漓發覺自己不再打嗝。

“哈!還是我的招兒管用。好,睡覺!”

“誒?那個同桌咧?您那個故事說完了?

外公聳聳肩,說:“嗯。我很久沒見過他。”

“為什麽?”

“拜托你不要老問為什麽,‘問題少年’!明天還要出遠門的,趕緊去睡覺吧!”說完,外公轉身往臥室裏走,進門前還順手打下飯廳的燈。

林漓瞬時又坐在漆黑裏,方才對面樓的光亮全都消失,四周是徹底的黑,完全看不見任何事物。

林漓坐了好一會兒,睜眼後,周圍依然是這般怪異的黑暗,仿佛一切都不存在,自己僅僅是這黑暗中的一抹意識。

後來,不知道怎麽就回到臥室裏躺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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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日早上,林漓和外公坐的士來到車站。

“還要打紙票……”

嘟嘟囔囔地,他在自動取票機取出車票,坐在外公旁邊。而外公伸長手,把車票伸到手所能及的最遠處,瞇著眼睛查看車票信息。

“要不要我舉著車票站到那兒?”林漓邊說邊指著離他們座位百米外的飲水機。

“我忘帶老花了。”

“那豈不是我溜了您也看不到啦?”

“即便我看不到,你也不敢跑。”

“您又知道我不敢跑?”

“我還不信是你媽媽不準所以你才走不了的!缺錢了吧?”

林漓給外公立起大拇指。

“就你一個孩子,爸媽沒少給你零花錢吧?都花光啦?“

“以前不懂事,跑的地方多,花得也快!”

“那打個零工唄,自己攢攢。現在很多孩子都這樣。”

“我有呀。只是總要補課,放學剩下的時間不多。不過是差那麽一點點,幾百塊,我媽不肯,找各種理由打發我,還把我送您這裏來。”

“肯定嫌不安全,你媽媽才不喜歡你出門。”

“她是怕人販子把我拐跑。”

“你小子這麽麻煩,賣不了多少錢噠。”

林漓白了眼,說:“其實要不是之前出了點小事,我媽也不會這麽緊張。”

“什麽事?”

林漓靈光一閃,說:“嗯,是這樣的。有一次,我們一群人去到雲南的一片原始森林,發現林子裏有個小屋子。我們爬了一天又累又困,於是準備在這個荒廢的屋子休息一晚。那天晚上,我們在玩游戲,結果屋子裏地下室的門突然打開。我們每個人都進去,看到很多發黴的老東西,我們每個人都拿一樣自己喜歡的走出去。可是,到那天晚上,我們發現有個隊友不見了,然後……”

“真能扯,你還未成年吶,哪裏看的限級電影呀?”

好吧,被發現了。

“你說的‘小事’……充其量你是摔斷胳膊或折條腿。”

“您怎麽又知道?”

“這麽一驚一乍的幹什麽?你媽媽告訴我呀!小子你說實話不行嗎?”

“實話太無聊——”

“你小心刺激過頭,真惹上什麽跟著,”外公頓時停下,望向林漓身後,表情變得驚恐,張大嘴巴。

林漓雙拳握緊,猛地回頭,身後卻什麽也沒有。

“看吧,這日子是平凡的,你也習慣。真要是有什麽刺激過來,你根本把持不住。年輕的時候想追求刺激,根本都沒想過能不能承受所有結果吧?”

林漓不耐煩地回一句:“真能講道理!”

“愛聽不聽。”

準備上車的廣播響起。

林漓站起來,接過外公手裏的行李。

“嘖嘖嘖,外公,幾天而已,這一大包怎麽回事啊?”

“帶一點禮物。”

“這是‘一點’禮物嗎?”林漓來開拉鏈,裏面都是沒見過的零食,邊看邊喊:“您在哪兒找這些吃的啊……這色素、防腐劑,那麽多化學物質,還能吃嗎?”

“我們那個時候吃的就是這些!”

“這都是廠房倒閉之後流出市面的吧?您可別吃了,當心拉肚子!”

“我記得班長以前挺喜歡吃這些。他那會兒總能拿出一些零錢,什麽十塊、五塊、一塊的,書桌裏也時常有各種不同的零食。不知道他到底愛吃什麽,就都給他買了點。”

林漓從包裏摸出紅色的一小包,邊讀包裝邊問:“辣……條?好吃嗎?”

“嗯,這裏反正有兩包,你可以吃這包。”

“我吃不了辣。”林漓把包裝翻過來,找著什麽,又講:“油乎乎的……生產日期沒過吧?您可別讓老人家也吃壞了!老人家可折騰不了來來回回地跑廁所喲!”

外公一報紙拍過去,喊道:“渾小子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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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一路,林漓拉著外公下速鐵,又出車站,上的士,又下的士,最後站在溫湯的溫泉廣場上。外公一直在跑路程。嘴唇發白,臉色呈青,挺累的樣子,但總不說。

林漓更餓,沒註意到外公,只指著附近一間人多的飯館,說:“先填飽肚子。”

兩人走進飯館,點菜坐下。很快地菜端上來,林漓邊啃幾口面,刷著手機,說:“這邊真不錯。有個天然泉眼,帶微量元素,還說能抗癌治病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“您什麽時候來過?”

外公手裏的筷子夾起面條,懸在碗上,像是在想怎麽回答,而後筷子抖了抖,回答:“就我年輕的時候。”

“這地方看起來大多是中老年游客,您年輕時候怎麽想到來這裏旅游?”

“哦,這不有溫泉嘛,以為挺好玩的,就過來一趟。只不過我以前看到那口泉眼,現在已經枯了。”外公說完,端起碗把湯一飲而盡,在放好筷子,拿紙巾擦嘴,看著林漓。

林漓放下手機,趕緊地扒幾口。

飯後,外公用手機結帳,再問路,確定原先的方向沒問題,和老板道謝。

林漓步伐較快,外公很難跟上,卻總沒想讓前頭的林漓走慢點,自己吃力地盡量跟上去,後來實在太累,喃喃地抱怨幾句,只好停下來。

“那您先坐會兒,”林漓向身後的小商鋪裏的店員小哥再一次問路。店員的手勢簡單的比劃兩下,林漓轉過身朝著手勢指的方向看,又看了眼外公,老人坐在位置上,身體大幅度地喘動。

林漓轉身向外公走過去,下意識地又站住。至此,他仍無法相信這個老人辛苦追尋的背後,竟只有一個極簡單的意圖。甚至,前一晚的時候,他還假設過整個故事的陰暗面,外公想要的是報覆,畢竟恨意對生命的助力,比任何其他理由都更為深遠、長久。

身後的電視節目,一個清脆響亮的聲音傳來:“第一個兇手,就要出現了!”

林漓立即走出自己的胡思亂想,深呼吸一口氣,自己手上還拎著一袋沈甸甸的零食呢,再次把這個念頭打消。

今天的陽光太毒了。外公摘下帽子扇涼,卻讓皮膚也暴露在外面,不久便汗如雨下,不舒服地叫著林漓。

“欸!外公,我們再走一條街,往左拐個彎就到!”

外公很快地從位置上站起來。

終於,爺孫來到目的地的公寓大樓。林漓往樓梯裏邁步,外公卻一動不動。

“您怎麽啦?”

“你等會。”

“您在醞釀感情嗎?”

外公沒有答。

班長住的小區挺奇怪——每棟樓的設計完全一樣,獨棟且一致朝向西;連結每棟樓的小路,新得仿佛從沒有人走過;四處沒有任何花草與樹,周圍顯得光禿禿的;一切都那麽死氣沈沈。

外公暫時不願上去,林漓只好陪外公在公寓大樓前站著。任毒辣的陽光猛刺下來。他好像能聽見皮膚的毛孔熱得舒張,喘息著,伸展的細毛剎那間變得焦黑,傳來“嗞嗞”的聲音。

他看向外公。老人依然直直站立,低頭,眼睛望著不遠的地面,咬著嘴唇。

外公不是……自己想來的嗎?

“好!走吧。”說完,外公推林漓往前走。林漓一個趔趄,差點摔在臺階上,被外公很有勁地往上一提,站好站穩,好似方才什麽都沒有發生一般地跟外公上樓梯。

到六樓,兩人停在一戶門前。

林漓又望外公,他的臉雖沒有表情,但呼吸越來越急促。他下意識地把手搭在外公的肩膀上,發現外公有些顫抖。他等一會兒,小聲地、輕輕地問:“您是不是……欠班長很多錢啊?”

林漓的腰板挨一下。他仰起頭,手往背後摸過去,挨打的地方火辣辣的,埋怨地看外公。

外公沒管他,還是站在門前,不敢按鈴。

林漓下定決心要報這“一掌之仇”。他一小步一小步地移動到大門旁邊一點的位置,以一種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,擡手摁了下門鈴。屋子裏有一陣音樂。

外公瞪一眼林漓。

顧著挑釁,林漓再摁一次門鈴。

外公睜圓了眼睛,鼻孔張大,想發火卻又不敢驚動門內的人,按住還想把手擡起來的林漓。

門的另一頭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:“來啦……”

門打開,一個奶奶站在外公和林漓的對面。

“您是,老頭兒那同學?”

“嗯。班長在嗎?”

這位奶奶的倦容上掠過一絲哀傷,沒有回答,只作手勢讓兩人進門。

外公一下懂了,跟著走進去。

·

三個人坐在客廳的木沙發上。家具很新,散發一陣廉價的、有意為之的“木”的氣味。面前的茶幾上,水壺煮著水,“咕嚕、咕嚕”的聲響,短暫地掩蓋著一些不知所措和無聲的尷尬。低頭不說話的外公,神情凝重的奶奶,都盯住水壺。

林漓想到什麽。不能沒禮貌地東張西望,同時自己又很拘謹,他只敢慢慢地轉動著眼珠子,或實在看不到的位置,就微微地轉動脖子,最後在飯桌上方不算特別高的位置上發現一個釘在墻上的紅色櫃子,裏面有蠟燭、紅燈,三柱香插在爐中,和一個牌位,上面的名字寫著楊銘。

是不是盯得太久?林漓收回目光。

外公和這位奶奶,在水煮開以後,才開始說話。

這位奶奶先開口:“老楊一直想找你們聚聚,但實在有心無力。那天在門診遇見您之前,醫生已經講他日子不多了。我們一回來,他開始收拾以前的東西,想要等你來的時候,親自給你。有幾天特別精神,還站起來,動來動去,看了看外面,給花澆水,哪曾想那麽快給送進急診室,人就走了……”

“嫂子,您節哀。”

“那個,我還留著老楊收拾好的那個東西。您坐一下,我去拿。”

林漓擡頭又快速地看了眼上方的牌位。不一會兒,女人已經拿著一個木盒走出來。

“來,您看看。”

外公捧過木盒,沒打開,一會兒後再問:“班長他還說什麽嗎?”

奶奶遺憾地搖頭,說:“老楊真的很惦記高中的事,總說自己只有學生時候過得才最是春風得意的。”

“嗯,他是過得太得意——” 外公喝一口水,說著班長的事:“老作弄人、亂說話……還和我們班那誰打過架……他以前身體多能啊。我們班的人愛鬧,事情多,他自己也這樣,當了兩年班長,畢業也沒忘記拉著我們搞聚會,有時候還是自己掏的錢,跑東跑西地給幫忙。不知道哪裏來的這些心思和力氣。是我們不好啊,不懂事,漸漸地都不愛見面了……”

奶奶苦笑,後嘆道:“要是可以找到你們這些同學,也不枉他寶貝這些照片那麽多年。”

外公和奶奶回憶著故人的事,一直沒打開木盒。林漓越來越好奇,沒心思聽大人們的話。

不知不覺,林漓低頭,表上四點一刻。

外公抱上木盒,站起來,向奶奶道別,走到飯桌前方,望著牌位。林漓跟過來,害怕,不敢看牌位上的照片。隨後和奶奶道謝,便離開了。

·

走出小區以後,外公沒有要停下攔的士的意思。

看來是想走走路,靜靜心吧。林漓覺得反正也記住來時的路,在樓下小賣部買兩大瓶冰水,和外公慢步走回溫泉廣場旁邊訂好的賓館。

一路上,兩人不說話,林漓又想多了。這是第一次親身接觸到白事,還是對一個陌生人,或者能算一個“熟人”,畢竟一路上外公講過不少當年的趣事,對故事中的這個班長構想了一些概念上的模樣。可是,車上那想象中的很溫馨的兩人重逢的場面,在那扇房門打開的瞬間,灰飛煙滅。

故事裏本該鮮明美好的青春畫面,一下子兌上黑白濾鏡,變得沈重陰郁。那些被世人盛譽的年輕時光的燦爛永恒,在死亡面前虛弱地如同一個個彌天大謊,可笑又可憐。

偏偏自己又很自相矛盾地,對這些矯揉造作的想法很是厭棄。

外公呢,他看起來,很平靜,全然已經沒有先前的悲傷。

特別奇怪。

外公一回到酒店房間,把木盒放在床上,重重地坐在床邊的椅子上。

那個沈甸甸的袋子,拎出去又被帶回來。林漓將它放在椅子上,又給外公拿來保溫瓶。

外公接過瓶子,沒想喝,手垂下,讓瓶底靠在大腿上,喘著氣,仍沒有想要打開木盒。

反而是林漓盯著它,質疑道:“這麽小一盒子,能有什麽聯系方式?”

“班長應該想好了吧……”

“你們怎麽會沒在□□或者微信建個班群之類的?什麽年代了還用這麽古典的方法找同學!”

“很早的時候,□□建過個班群的。不過我退出來了。”外公伸手取來盒子,打開鎖扣。裏面透出一陣像外公臥室裏的布滿灰塵的味道。他把裏面的物件一件件往外掏。

有一臺數碼相機,他擺弄幾下,屏幕仍沒有亮。

相機下壓著二十幾張普通尺寸的照片,是同學們的合影。

照片底下還有一本紙質活頁同學錄,封面寫上“高三4班”。林漓把同學錄遞給外公。

木盒裏還有一張卷起來的長照片,鋪開能看得出是全班同學和老師的合照,只是過塑沒做好,也被常年的卷曲弄壞,導致照片回潮嚴重,很難看清人臉。不過照片的正中間下方紅色字體還十分清楚地註明:高三4班。集體照後面是每個學生和老師的名字。全班只有一個人姓何,但全名是“何莉”,翻過照片裏對上的人,是一個女同學。

“外公您……是不是……改過名字?”

“嗯?”

“這合照上面哪個是您呢?而且怎麽後面沒有名字?你們班就一個同學姓何,名字和對上的人是一個女同學……難道……嗯……”林漓上下打量著外公,心裏想到的某種可能性,好像也不是不可以。

“弄錯了吧?”

“才幾個班?這麽重要的東西也能弄錯?”

“這有什麽奇怪的?當時不只是高三,高一分完文理科,換班級的時候也都要弄班級照片的,所以全三個年級拍照的時間都集中在一起。僅我們學校就四十個班,附近也有學校用的同一個照相館的。”外公不以為然,應答幾句,繼續翻同學錄。林漓瞄到那本子裏的一些內容,上面有地址,固話,還有一些電話號碼。

雖然過這麽久,這些信息或許都沒用了。然而也沒別的線索,不如先試試這些信息。

林漓和外公說好,一回到家,先把同學錄上面的電話打一輪。

·

第二日,正午以前,兩人回到家。一進門,電話響起。

外公先說:“哇,你媽媽來查崗。”

林漓讓外公去接電話:“我們分工合作,”指指木盒,坐在沙發上翻出盒子裏的東西,在茶幾上擺好。

外公拿起電話,接通了,不清不楚地答應著話筒那頭焦急的聲音:“……瞎說什麽,是你每次打來的時候,我們剛好不在家……”

“要不信我,那把兒子還給你們,他說知道怎麽坐車……”

“……先把你自己的事情處理好,不用擔心我們!”

林漓聽到這句,往外公那邊看一眼,又把頭轉回來。

外公掛電話,拿保溫瓶將內裏的溫茶飲盡,坐了坐,深呼吸幾口氣,沒說什麽,後又起身,端著茶幾上的水壺,到廚房裏盛水。

林漓也沒問,只是一頁又一頁地翻看班長的同學錄。

水壺的轟轟聲緩慢停止,裏面的水“咕嚕、咕嚕”地翻滾著。

林漓恰好把同學錄翻完。“搞定!嘖嘖,您想要實現這同學聚會的願望,褲腰帶得勒緊咯。”說罷,舉起同學錄,又把每一頁“唰唰”地在外公面前全揭過一遍,不忘補上一句:“人可多!花錢!”

“那你吃少點。瘦了,不怕你媽媽嘮叨,我來背鍋!”

“還有啊,”林漓放下同學錄,喝了口熱茶,問:“您那個年代的年輕人,不是基本都喜歡到大城市拼事業嗎?說不定您的高中同學都去很遠的不同的城市生活。實際上錢的事兒還算小,關鍵是您這肺,這腿,跑得了那麽多地方?”

“我跑不了,你背著我跑唄!小子還能減減肥。”

“喲心理素質可真好!那我今天先把全部電話號碼都試著打一輪……”

“你在家待著幹活,我待會還去一個地方。”

“您還有力氣吶?”

“小孩子別多事!”

“可您要去哪裏?”

“你不用去。”

“還找同學嗎?一起啊,這樣能快點找到您的同學。”

“說了別多事!”

“別啊,一起啊,不然我媽又來電話,我不好接話啊外公,我們這計劃全泡湯了。”說完,林漓趕緊穿上鞋子,和外公擠擠推推地一起出門。他們吃了些簡單的快餐作為午飯,坐上一輛的士。

但當林漓下車看到荒郊墓地時,覺得自己真的是太多事了。

進墓園以後,外公倒沒有讓林漓跟著自己跑上來,只是讓他在路邊站好。可外公一點點地往坡上爬,彎著腰,手扶著泥地,很吃力。林漓實在看不下去,碎步上前,扶著外公爬。在墓地差不多到頂的位置,外公停下,轉過來對林漓說:“來,小子,跪下吧。”

“哈?”

“跪啊。”

林漓曲膝的那一瞬,腦中閃過一些古商活人祭祀的場面,緊張地問:“這位……這位是誰啊?”

“那時候你年紀太小,也許不記得。”

林漓擡頭看墓碑上的字,上面的“吾妻”二字,驚道:“這是……外婆?”

外公輕輕點頭,朝墓碑的方向指過去,讓林漓給外婆彎腰磕頭。

磕好了,林漓站起來,頓感周圍的環境沒有原先想的那麽恐怖。“公共墓園不好嗎?幹凈衛生,不怕著火。這邊太遠了,您過來還那麽辛苦……”

“你外婆不是個喜歡呆在屋子裏的人,很愛到處跑。把她葬在我們這祖屋背後的山上,空氣新鮮,有樹有鳥,和花花草草的,挺好的!”

林漓抹去額頭的汗,拍掉膝蓋處褲子上的泥,退到外公身後。

外公走到墓碑前面,蹲下來,看著墓碑,嘴在動,像在說話。

林漓悄悄地靠近外公,順便等他站起來的時候能扶著他,卻隱約地聽到幾個字,“……以後來不了……”

·

回去的路上,他們需要走出村口的大路才能喊到車。

外公走在前面,離得不遠,林漓能看到他脖子上長出一塊形狀不自然的、不太舒服的紅斑,脖子以上的皮膚看起來比之前更黑。他默默地看著前面步履緩慢的老人,還在想之前聽到的那幾個字。

“以後來不了”是什麽意思?

走著走著,沒想到那麽快走到村口,發現外公在路邊很快地截了一輛的士,正打開門往裏面坐,林漓疾步跟上去。

坐在車裏的時候,林漓偶爾會看看一旁的外公。外公不時地捶捶自己的膝蓋,手偶爾地顫抖幾下。他黑白相間的頭發,好像越發地稀疏,臉頰原來爬滿大大小小、深深淺淺的老人斑,還有皺紋。時間在外公身上刻下的印記,真是毫不留情。

外公之前提到醫院?老人會不會隱瞞自己生病的事實?會是這樣嗎?這下外公的計劃才說得通,不是嗎?又不太肯定?他越來越懷疑外公這場同學聚會的真實原因。

爺孫在小區附近吃點東西,當作這一天的晚餐,雖然才不過下午四點多。

外公想要休息,走進家門之後徑直邁向臥室,關上房門。

林漓坐在客廳,搗鼓起木盒裏的數碼相機。他反覆按開關,又翻出自己背包裏的數據線,找到可用的插口,充一會兒電,再按開關,屏幕毫無懸念地是黑的,果然相機是壞的。他在手機上定位附近的維修店,就在樓下,兩百米不到,於是他帶上相機出門修理。等他回來,外公還沒有睡醒。林漓又翻開同學錄,並拿出筆記本和筆,跑到樓梯間,虛掩著大門,坐下來,一邊撥電話,一邊作記錄。

夜幕降臨,林漓端著同學錄推門進屋,外公也恰好走出臥室,打著哈欠。客廳的掛鐘敲了七聲。

“我們吃晚飯吧!”

“剛剛下午回來的時候不是吃過嗎?”

“嗯?”

“您睡懵了吧?”

“可我還是有些餓欸。那我吃吧。”

“算了,一起吧。我陪陪您!”

爺倆又來到上次那家飯館。林漓往自己的嘴裏夾進一塊扣肉,邊嚼邊對外公說:“那本子裏面的電話,能聯系上的就一個人,其他都是空號!”

“誰啊?”

“叫……蔣梅。”

“她還住原來的家啊?”

“應該吧,都過去那麽久了,固話都沒換。”

外公的臉色驟然陰沈。

“您怎麽啦?”

“我奇怪她怎麽回來……”

“我們這個城市未必比人家差吧。興許人家奶奶樂意回來呢?”

“我壓根不是那意思,少杠!”

“總而言之,找到這位奶奶,或者人家比您好人緣,還有在聯系的同學咧。”

外公一邊聽,一邊夾了口菜,伴著飯送進嘴裏,嚼著嚼著,食物還沒吞下去,猛咳幾聲。

等外公緩過來,林漓試探著:“外公,在醫院的時候,班長和您說什麽?”

“要我搞聚會啊。”

“他那麽直接啊,開門見山地,讓您搞一次同學聚會嗎?”

“小子你想問什麽?”

“我直說吧,您為什麽在外婆面前說您以後來不了呢?”

外公含著嘴裏的菜,說:“我可沒這麽說,我說的是,以後有段時間來不了!偷聽也要聽對!“

“明明不是這麽一句的……您告訴我吧,到底是不是生病?”

“老人家這把年紀有些小毛病很平常啊。”

林漓瞧著外公的臉色,凝起眉心。

“我告訴你,胡思亂想些有的沒的,才是真是病。”外公伸出手指,摁開林漓緊皺的眉心,說:“你以為我想在重病臨終前見見老同學,這樣的理由才合理對吧?”

“能排除這個可能性當然最好。”

“那你就排除吧。”外公遞筷子夾了根炒蘿蔔。

“反正我直覺和班長的關系不大。”

“為什麽?我覺得這個理由夠呀!他就是一個開始……”

“您自己難道就沒有個原因嗎?”

“我也想見到他們啊,畢竟這麽久。”

“你們該不會有個約定什麽的吧?我記得有個老港片,七個孩子發毒誓每年都要相聚,但是後來都沒有做到,接著一個又一個地出事。像這種必須重聚的緣由才足夠啊!”

“又要鬧鬼了……”

這一頓飯,林漓嘰嘰喳喳地問個不停,始終還是沒能從外公嘴裏套出個所以然。

·

回家之後,林漓趁外公洗澡,打開客廳的電視機,把聲音調高,再回到外公的臥室,關上房門。

思來想去,林漓不願相信什麽“深厚的同學情誼”。外公那半句話,讓他覺得還是和外公去醫院時遇到的事情相關。

他記得第一次進來這個臥室的時候,外公把什麽東西收在自己的枕頭底下。林漓順勢摸過去,卻掏出來一疊微微發黃的照片,有點失望。他仔細地望,照片上有些地方和木盒子裏的照片十分相似。

將照片塞回枕頭底下,他又到在床邊的雜物堆中搜尋和醫院有關的文件。先是翻出了一些舊報紙。“2010年?”

“重點高中……刑事案件……教師涉嫌……”

林漓一點點地念出來,想不起什麽時候好像見過相似的內容。放下報紙,不一會兒又在角落的書堆後面看到一個藏得很裏面的黃色牛皮紙袋,封面有字,沒被擋住的地方寫著“腦科”兩個字,左上角貼有白色標簽紙,紙上寫好日期,時間要往前四五個月。

沒想到這麽快讓自己找到了。他想伸手拿,又把手抽回來。雖然那也許只是一份體檢報告,也許外公的身體什麽毛病都沒有,也許往後找到的答案都可如自己所希望的,但面對著即將到手的真相,他仍是緊張的,不安的。他一下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,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真相是什麽。

正當他猶豫不決時,毫不察覺外公已經悄悄地站在身後。

他朝林漓猛地吼一聲。

林漓又打嗝,被外公帶去廚房喝水。

“人這麽胖,膽子這麽小。”外公一邊說,一邊把兩根手指貼得很近,在林漓的面前比劃。

·

第二日,趁外公出門買早點。

林漓再去找昨晚那個牛皮紙袋,已經看不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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